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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霜刃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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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個人做事都非常幹練,第二天清早,搶在大部分將士都沒起床之前,就把小肥藏在一輛寬大的雙挽馬車中,悄悄出了軍營。

至於昨天傍晚才臨時從附近“良善之家”借來的美貌婢女們,則被韓樸勒令繼續留在“二皇子”的寢帳裏,陪著一個稻草紮成的假人兒度日如年。

後晉第二任皇帝石重貴,言行舉止雖然都跟“明君”兩個字沾不上邊兒,但他在位那幾年裏,卻頗為重視道路橋梁的建設,征調民壯大肆重修加固了晚唐以來從沒有官府照管的弛道。所以,裝載著小肥的馬車走得頗為順利,只用了一個多時辰,就跑出了六十餘裏,把戰場和軍營遠遠甩在了身後。

來自身下的起伏顛簸,令少年人緩緩恢覆了清醒。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,他看見自己被關在一個寬大的房間中。有排手臂粗的欄桿,將房間從中央一分為二。欄桿的另外一側,則擺放著一張頗為古雅的矮幾。有一位身穿月白色長衫的讀書人,跪坐在矮幾旁,手裏捧著本一卷書,正讀得津津有味兒!

“這房子怎麽會動?那個人是誰?他為什麽要把我給關起來?”悄悄地活動了一下手腕和小腿,他在心中默默詢問。

如潮的記憶接踵而來,令他的腦袋又是一陣刺痛。想起來了,他非常順利地就想起來了昨天下午和晚上陸續發生的事情。因為不肯聽從韓樸等人的安排,他先被一個姓郭的王八蛋用言語吸引開了註意力,隨即被大當家吳若甫出手打暈。當第一次醒來,時間就已經到了傍晚。

然後他起身試圖逃走,卻又被幾個美貌的婢女死死抱住了大腿。正當他猶豫這種情況下,自己該不該動手打女人之時,又是姓郭的王八蛋帶著一大票侍衛沖了進來,將他按在了床上,不由分說灌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藥汁!

緊跟著他就失去了知覺,一直昏睡到現在。而那個姓郭的王八蛋,此刻就坐在他對面的矮幾後,悠哉悠哉地捧卷而讀。

“不行,我得想辦法逃走。否則,肯定落不到好下場!”又側著耳朵聽了聽外邊的動靜,寧彥章暗自下定決心。

手腳上沒有繩索和鐐銬,移動的房屋應該是輛馬車。車廂外依稀有馬蹄聲,但不是非常密集,這說明外押送自己的騎兵數量不會太多。而根據偶爾透過馬蹄聲傳進來的水聲和鳥鳴,此地距離黃河應該不太遠了。只要找到機會逃到車外,然後沖到黃河邊縱身一躍,以自己的水性,估計有一半兒以上把握逃離生天。

“行了,醒了就起來吧!殿下,少壯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!”正在腦海裏緊張地推演著逃命大計之時,耳畔卻傳來了王八蛋讀書人低低的提醒。充滿了善意,卻將他的所有思路一劈兩段。

“我不是殿下!你認錯人了!”寧彥章翻身坐起,大聲否認。“我也不會任由你們擺布,你趁早死了這條心!”

“殿下這又是何苦?”王八蛋讀書人笑了笑,掩上書卷,信手擺在矮幾一角。然後,緩緩站起身,隔著柵欄沖寧彥章做了一個長揖,“咱們兩個再認識一下!微臣郭允明,小字竇十。祖籍河東。請教壯士,您既然不是鄭王殿下,敢問尊姓大名?祖上仙居何處?”

“這——?”一陣倦意再度襲來,令寧彥章眼前發黑,額角處的大筋突突亂跳。我既然不是二皇子,我到底是誰?姓什麽,叫什麽?從哪裏來,家住什麽地方?父母又是誰?

這些問題,當初他曾經被五當家李鐵拐逼著回憶了無數次,但是每一次都找不到確切答案。記憶裏,某一個段落竟然完全是空白的,比大雪天的地面還要白,沒有留下任何作為人類的痕跡!

“看看,你既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,又怎麽能證明你不是鄭王殿下?”早就將寧彥章的反應預料於心,郭允明攤開手,帶著幾分無奈補充。

“我不是,肯定不是!”寧彥章拼命將自己的眼睛挪開,不肯繼續與郭允明的目光相對。此人會妖法,每次自己的眼神與他的眼神發生接觸,就不知不覺地想順著他的口風去說。而萬一自己承認了第一次,保證以後就徹底由其擺布。

“光否認沒用,你總是爹娘生出來的吧?總得有個名姓吧?那你告訴我,你姓什麽叫什麽?”郭允明不疾不徐,用非常柔和,且充滿誘惑的嗓音繼續追問。

好像看到了一株曼陀羅花,在自己眼前緩緩綻放。美艷、妖嬈、且散發著濃烈的香味,令人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,將它摘下來,死死抱進懷裏。寧彥章的右胳膊擡了起來,懸在半空,五指開開合合,“我,我肯定是爹娘生出來的。我有名姓。我,我姓石,家住……”

不對!一股清涼的微風,忽然湧入腦海,將曼陀羅的香味驅趕得無影無蹤。

“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,原來姓什麽,爹娘是誰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別忘了要努力活得好,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!”二當家寧采臣的話在他耳畔響起,令他的眼神快速恢覆清明。

曼陀羅花瞬間雕零,所有美艷與妖嬈都消失不見。此刻讓他看得最清楚的,是幾根手臂粗的鐵柵欄,將他關在華麗的屋子中,如同養在籠子裏的金翅鳥。

“你會妖術!”將半空中的手臂果斷收回,寧彥章大聲叫嚷!“剛才說得不算,你控制了我,你用妖術控制了我。我姓寧,叫寧彥章。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的兒子。至於什麽狗屁二皇子,與我半點兒關系都沒有!”

“是麽?”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再一次功敗垂成,郭允明這回卻沒有惱羞成怒。笑了笑,非常從容地轉身,回到矮幾旁。彎腰撿起一卷畫軸,又邁著四方步走了回來。“拿著,你看看畫上的人誰?別怕,我不會妖術。畫上也沒抹毒藥!等你看完畫,就可明白我並非故意逼你!”

“誰?”寧彥章遲疑著接過畫軸,展開觀瞧。

透過從車窗處滲進來的日光,他看見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,全身金盔金甲,在萬眾簇擁下,宛若一個下凡的天神。

很顯然,畫師在拍馬屁,故意通過某種技巧,將此人襯托得極為英武不凡。不過單純從畫工上講,動筆者已經到達了大師水平。只是用了簡單的幾個線條,就勾勒出了金甲將軍的凱旋歸來,萬眾景仰的場景。並且每一個五官的形態,都極為傳神,仿佛有一個真人的靈魂就藏在畫裏邊,隨時都可能從紙上走下來。

那個畫中人眉毛很濃,鼻子稍微有點扁,卻與瓜子臉配合得恰到好處。雖然瓜子臉長在男人身上,略顯柔媚有餘。但再配合上虎背熊腰的身材和孔武有力的手臂,竟然在高大威猛之外,給人一種別樣的親切之感。讓人不知不覺間就想跟他成為朋友,或者同僚,而不是僅僅當作一名將軍來追隨。

“看清楚了嗎?他是誰?”郭允明在不搖晃他那把掉了毛的羽扇之時,看起來反倒多出了幾分讀書人特有的從容灑脫,站在少年人的身側,笑著詢問。

“不認識,但是……”寧彥章緩緩搖頭,說話的語氣中卻充滿了遲疑。除了親切之外,畫中人還給了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。仿佛在哪裏曾經見過,並且見過很多次,彼此之間的關系非常近,近到幾乎是血脈相連。

猛然間心臟打了個哆嗦,合上畫卷,他擡起頭在車廂中四下尋找。濃濃的眉毛在略扁的鼻子上方緊皺成團。

“我這裏有!”郭允明非常及時地,從衣袖裏掏出一面銅鏡,從兩個欄桿的縫隙之間遞了過去。

“啊——!”寧彥章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,劈手奪過鏡子,目光徹底僵直。在光潔的銅鏡表面,他看到一個略扁的鼻子和一雙濃黑的眉毛。雖然因為肥胖而稍顯走形,但瓜子臉輪廓卻依舊在,只要瘦下來就會變得分明。

“當啷!”手中銅鏡子掉到了地上。他又迅速展開畫軸,目光從紙上一寸寸掃過。在畫軸的一角,他看到了幾排細小的文字,“鄭王討安重進凱旋圖,臣閻子明奉旨作畫為記,天福六年十一月丁醜。”(註1)

“不——!”緩緩蹲下身體,抱住腦袋,少年小肥從靈魂深處和嘴裏,同時發出悲鳴。

鄭王就是被契丹人掠走的皇帝石重貴,這點兒,通過近一段時間的反覆折騰,他已經知道得非常清楚。天福六年,則是兒皇帝石敬瑭的年號,通過前一段時間的惡補,他也弄得非常明白。鄭王石重貴的眉眼和他長得非常相近,他,他不是石延寶,又能是誰?

“怎麽樣,殿下,您想起來了麽?”郭允明的聲音再度從兩根鐵欄桿夾縫之間傳來,宛若成片的曼陀羅,在黑夜裏散發著誘惑的花香。(註2)

註1:石敬瑭之所以傳位給石重貴,除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年幼之外,很大原因就是石重貴曾經展露過一些軍事才華。但是他卻沒想到,正是因為過分相信自己的軍事才華,石重貴才果斷拒絕了繼續當孫皇帝,最終戰敗,被契丹人俘虜,國破家亡。

註2:曼陀羅花,紅花曼陀羅,一種觀賞植物。也可以用於提煉麻醉劑,歷史上蒙汗藥的主要成分,據說便是此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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